泸山极顶
唐宋元
我曾有幸登上过泸山极顶。世界上所有的山,只有这座泸山——西昌泸山,我才登上了它的峰颠。别的山,我或许登上部分,或许就只是远远地仰望过它的最高峰。这足以说明我和泸山的亲切关系。这种关系的达成,却是靠了当时的一次“运动”。
1966年初,我们宜宾市、泸州市八百多名“知识青年”,响应国家的号召,上山下乡——这是四川历史上的第二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当时的传闻是,西南局第一书记李井泉请国家农垦部王震部长支援四川“三线建设”,于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派遣一个团的领导班子,来到巴山蜀水,几经辗转,最后定在西昌地区盐源县创办“军垦农场”。我们这批知识青年就是农场的第一批农工(另有三四百人去了宁南县插队)。当时,电影院正放映彩色纪录片《军垦战歌》,诗人袁鹰、贺敬之作词,田歌作曲的歌曲《中华儿女志在四方》通过电影把我们十六七岁的心烧得像火把一样熊熊燃起 , 热气腾腾。“迎着晨风迎着阳光 , 跨山过水到西昌”——把原词“边疆”改为“西昌”,我们哼着唱着 ,就奔赴了那片阳光特别灿烂 , 风沙特别狞砺的高原。五年后,也就是1971年,整个农场又奉命迁往西昌。在罗家沟、大德里等地,原成都市“五七干校”和“西昌地区五七干校”的“五七干部”们回城了,我们接管了他们留下的土地,与原国营大营农场合并一起,建立“国营西昌农场”。我和泸山的关系,就在这时候暗暗开始了,但我当时尚处于“未曾觉察”的浑浑然之中。
大营、大德就在泸山脚下,虽然当时我们并未感到自己是在“风景区”干“修理地球”的工作,当时我们对“风景区”的感觉也不像现在这么敏感而亲切,但与盐源相比,无形之中,隐隐然有一种欢欣潜滋于心底。这里的自然环境和气候条件,毫无疑问,那当然是好了许多。1972年的春节很快就翩然而至。这当然是一个高兴的日子,可是我的心中却是“闲愁暗恨”云卷云飞。这种低落情绪当时还极难向人诉说,现在可以明白地告诉自己,也不怕示与他人了:失恋,同时又失去原来的“业务工作”,这已经快把我这个在人生路上颠踬不已而又十分愚顿的“不谙世事者”弄得抑郁不堪;而另一个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秘密”更是把我搞得七荤八素,常常彻夜难眠——我在盐源就动笔写成的、人生中第一个短篇小说,瞒着所有的人,像做小偷一样,战战惊惊地,我把它投进了邮局,寄往为纪念《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四十周年而举办征文的《四川日报》,一直是“泥牛入海无消息”。这个秘密,跟失恋一样啃啮着人的情感。因而,即便是在春节,当然也不能让我的心情明朗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知青中的蓝哥哥约我一起登泸山,用这种方式度过正月初三。
1972年,农历正月初三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蓝哥哥和我,带上当时李队长的儿子——他称我们“叔叔”,一起在“新村”下了公共汽车,转向登山。蓝哥哥名智仁 , 一个知青中的“文化人”,曾经考取了大学,但因某种原因未能就读而在生活的风浪中很有些摸爬滚打的文学爱好者,他经常向我讲托尔斯泰, 讲雨果, 讲鲁郭茅巴老曹, 讲王力的《诗词格律十讲》等,几乎是对我进行了全面的文学启蒙。登山的时候,文学也是我们一个主要的话题。我投稿的事情,连对蓝哥哥也未曾透露,因而他也不知道登山的此时此刻,我内心里情绪万端,复杂难言。
现在,泸山邛海螺髻山风景带已然成为国家级风景区,但当时还在“文革”之中,泸山的景点不像现在这样“打造”得美轮美奂,而它固有的美感已经令人心动不已,浮想联翩。刚至半山,我们蓦然回首,便看见了一碧如洗的邛海。它像一只驯善的蜗牛安静地躺在新春的阳光下——不,我立刻在心中否认了这个比喻,说它应是天上的一把宝镜,仙女把它作为定情的信物送给了人间的牛郎。可惜啊,这个牛郎不是我——我为自己暗暗叹息。蓝哥哥毕竟在世上受过一些搓磨,他爽朗地说起了杨升庵。十年以后,当我就在杨升庵住过的成都“状元街”附近的出版大厦十一楼上“办公”的时候,我还想到当时这一幕。蓝哥哥兴致勃勃地说起《三国演义》开篇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就是杨升庵的词。哦?原来如此!虽然当时我并无“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襟怀,但早已读过,很是喜爱此词。朴素而含蓄的词句让我留连,看似消沉中的豪放与旷达为我所无,因而更让我一读再读,感到咀嚼不尽。蓝哥哥接着说,也许,当年杨升庵就站在我们此刻立足的地方。啊?这我不曾听说。他道,杨升庵被贬谪云南,经过此地时写下一首诗:“老夫今夜宿泸山,惊破天门夜未关。谁把太空敲粉碎,满天星斗落人间。”一个被“中央”流放的落泊者,诗里却毫无落拓之意,相反却是在当地的风土民情,比如彝族火把节的场景中吸取诗情,一抒胸中气概。这使我敬佩不已,暗自联想到自己这一向的心绪,不禁万分汗颜。古人的形象在我心中更加高大起来。我望向泸山的顶峰,觉得杨升庵可以与之比高。脱口而出,我建议道:不到长城非好汉,我们这次,不如一举登上峰顶。同行者欣然附意。
渐渐地,我的心情跟当天的天气一样,开朗起来。景仰着杨升庵,向往着泸山极顶,脚步生云,不觉得汗流气喘,反感到身轻如燕。泸山古木参天,也堪称山峦奇秀,一路走来,目不暇接。葱茏之中,梵宫佛殿,影影绰绰。据闻,山上有兴建于汉、唐、明、清年代的十多处古刹,如光福寺、蒙段祠、三教庵、祖师殿、观音阁、王母殿等等,但因为一心向着极顶,便是走马观花,匆匆一瞥,直奔那戴着白云的顶峰而去。我们那时走得很是艰难,有时走前人樵夫牧者踏出的小径,有时须要自己披荆斩棘开路而行,气喘不迭,汗流不止,竟也没有停下脚步。如是,我们终于登上了泸山极顶。我望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心胸顿开,心情大好。站在泸山极顶,此刻正是“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啊!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当我回忆当年这次泸山的极顶登攀,还激动不已 , 它是对我人生的一次极不寻常的启悟之旅。我释然了内心那些似暗流一样涌动的抑郁情绪 , 时间就过得从容,也淡化了某种焦虑。于是, 初三登山过后,时光如流,很突然地, 在惊异中, 便得知了我的小说处女作将在省报发表的消息。当我见到我的《高原上的向日葵》在报上几乎是整整一版的铅字时,路边的石榴花已经如血,似火,夭夭地红得让人心疼。
人生就如登山。
一个人的心中,必定有一座他自己的山。
我心中的这座山,就是你啊——我唯一登上过极顶的山——泸山——四川的泸山——西昌的泸山。